祁进。(苏子恪)

一言半句便通玄,何用经书千万篇。
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即是大罗天。

素朴的断金观后感

大量剧透预警。


  我是三巡北京首场去看的,买了688的票。看完我就又买了末场988的票——一个688远不足以配得上这样精彩绝伦的话剧。值,真的值。

  三位老师和这部剧给我的最大的冲击就是一个字,好。不亲临现场,体会不到那种好,那种被演员的气场完全包围、被完全调动情绪的好。王刚老师的台词功底深厚之至,姑不论吐字发音气息气口儿,只说台上无论多么小声的台词,台下观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条,就足见技艺高深。国立老师的演技更是登峰造极,他能把那种收放自如的气势形成一种浑圆的场,带动和他对戏的演员也进入其中——他真就像淙淙的流水一样。而贵宝儿——对不起,而铁林老师——他能和角色完全融为一体,几乎让我忘了这是铁林老师,反倒下意识地脱口就是一句“贵宝儿”。看到妙处,令人忍不住屏息凝神,浑然忘我。

  再夸邹静之邹先生——我一直仰慕、钦佩的对象。十余年时间,十二次易稿,满纸云霞,字字珠玑呀。就连一个巡城的小兵脱口而出的随风之语都那么辛辣——“这大清国它不打枪了?”“就是让那洋枪给打怕了呐!”

  

  说完了铁四角,来说剧情。

  贵宝儿最先开的口:“心在肺腔子里头顶着自个儿噔噔噔朝前跑的日子,没了。贵宝儿死啦!”

  紧跟着是魏青山:“王府井大街,那是咱爷们儿的骨血打的底!我魏青山,站着是山,倒下,还是山!”——这句话一出来,我眼泪就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了,王刚老师的独白太有感染力,让人浑身都为之一颤。

  再然后是富小莲:“我不恨贵宝儿,我也不恨青山。……天地不容喽!”

  掌声雷动。

  三段独白,寥寥数语,勾勒出三个鲜明的形象。

  小莲是柔和的水,不求争先,隐忍,重情重义,是最传统的君子形象。青山是陡峭的山,傲骨铮铮,精明强干,敢想敢做,是个能出人头地的枭雄形象。这两种人都少之又少,更多的,是如贵宝儿那样,“这辈子守着这点儿念想就算没白活”的普通的人——或者说,小人物的形象。

  《断金》在塑造小人物方面格外的优秀,不单是主角。这一点暂且按下不表。

  

  转了幕,紧跟着就是魏青山的一声声因埋头喝水的呛咳,咳得使人心酸、心疼。他哪是在喝水,分明是在哭哇。这时候,从时间顺序上贵宝儿真正第一次的露面出现了——他大步向前拦胸托起了将头埋在水桶里的魏青山,一句“老哥哥老哥哥”,其中真挚的善良,令人动容。是,贵宝儿是小人物,是魏青山口中的混混,可他也是最热心的人,是能为秀儿的遭遇嚎啕大哭的人,是为给大哥报仇一颗手榴弹将自己的命也慨然相赠的人。他坏吗?他不是坏,他只是浑,一个小人物的浑,可他的本性是好的,从最开始这句话就定下了调子。铁林老师的演绎,或许也正是贵在这一份真挚上。

  “人活着不用那么大心气儿,怎么着它不是一辈子呀!”

  这就是普通的小人物的典型心态。

  “我让人打啦!我没脸活着了我……”魏青山这话里含着满满的委屈和羞惭,让人听了心跟着一揪,恨不得赶紧安慰他两句。大家都记得魏青山是怎样“无情无义”戕害手足兄弟的,也见识过了尚在微时他那点儿斤斤计较的磨烦劲儿,却很少有人记得他一开始的这等脆弱——枭雄不是一天就长起来的,心也不是一天就狠下来的。可紧跟着,他就道:“我不是想死。我要出人头地!”这转变令人稍觉意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时势造人,魏青山有野心,有能力,他的成功几乎是必然的,而变化也是显著的。越往后看,我感受到的反差就越强烈,魏青山把自己架得越来越高,几乎看不见地面,却又在“春娥我爱”的时候,轻轻地落回到了大地上来。不同时期的魏青山,王刚老师演绎得精妙绝伦,令人击节赞叹。

  “想开点儿,想开点儿吧啊,这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富小莲说了一句早说滥了的老话。我初听这一句话,没什么感触,回到家来复盘的时候才意识到,他的人生,其实远比魏青山和贵宝儿都要坎坷——而他真也就是这么信着,念着,熬过来的。幼失怙恃,家道中落,求生艰难,求死不成,后来又摊上这么两个兄弟,被强塞了一个兄弟媳妇……磕磕绊绊的也就罢了,最终竟然两个手足之间结了死仇。他说他不恨贵宝儿,也不恨青山,也觉得自己对不住秀儿,从来没为自己觉得委屈。他真就是流水,不仅有润下的特质,且比任何一个人,都有更长远的信念。他轻描淡写说出这句看似只是安慰的话,又何尝不是道出了自己的人生信条?如果说王刚老师精妙绝伦地演绎出了魏青山的“变”,那么国立老师就是举重若轻地演绎出了富小莲的“不变”。

  “神机营的靶场改市场了”——贵宝儿紧跟着笑道:“大清国的火枪掖裤裆里头了!”这话俏皮得老辣,十足十一个嘴贫的北京人形象。可魏青山看到的不一样,他说:“这是个机会。”

  三个人就在这井台儿上序齿论交,拜了把兄弟。三四块的本钱,贵宝儿却说:“不在多,在心齐,等买卖开起来呀,哥儿几个就算没白论!”富小莲也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嘛!”

  那会儿他们多好呀。

  

  转幕,是一群小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主顾们买卖、感叹的声音。演员们活灵活现的演绎,寥寥几句,足实地展现出了清末一个新兴市场的风貌。

  三个人推着小车到东安市场,还没支摊子就跟刘三儿起了矛盾(此处插一句,张博老师的发声用气真是很好地塑造出了佟四那种自矜身份的高傲“贵族”形象)。贵宝儿立刻就要往上冲,富小莲赶紧出来打圆场和稀泥。贵宝儿受了刘三儿一言之激和他卯上了,张罗着就地卸车,还吹牛说佟四祖上是给自家做包衣的,硬是撵走了刘三儿。富小莲要在边儿上趁闲了代写个书信,魏青山一句犹犹豫豫的“那这账怎么算呐”,其计较之精明可见一斑。

  “哥,做买卖可不能就这么点儿志向!”这句话里我听出了魏青山的真心实意和语重心长,他是真想着富小莲这样不行,真心为这个哥哥好。可富小莲说:“没本儿的买卖,什么亏呀。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它也是个志向。”后头贵宝儿要支点儿钱去喝茶,和魏青山僵住了的时候,他也是自己掏了钱,又在魏青山小声咕哝“账怎么算呢”的时候说不记在大账里。他宁愿自己吃点儿亏,也不愿意兄弟之间生分了,典型的重情义不重利。

  三个人,三种性格,三种形象,由此格外鲜明起来。

  然而贵宝儿还没走出两步就让人堵了回来,佟四因为他们的言行举止找上麻烦来的时候,魏青山也赶紧掏了一块现大洋——这一点让我觉得又心疼又好笑(他身上带着钱也不愿意私下借给贵宝儿,当然贵宝儿这种生意还没开张就要支钱花销的行为也委实过分了些,按他的股份要支两吊钱得净赚一千三百多文才行,小百货哪儿有这么多利润好赚),即便他斤斤计较好像个吝啬鬼似的,可关键时候还是一点儿都不含糊,能舍得下钱和面子,天生就是个做商人的材料。

  当然贵宝儿还是让人揍得跟狗一样,摊子也被苏三瑞五给砸了。魏青山又急又心疼的时候,一直背着身子没发话的大哥富小莲突然喝了一句:“佟四!——爷。”

  他是这么一个有担当的汉子,即便拿出自己曾经觉罗爷的身份对他而言无异于挖开结痂的伤口再流出淋漓的鲜血来,他还是毅然拦阻了佟四的行为。他是他们的大哥啊!我听到那声佟四的时候,心里真就是这么想的——大哥一定会有办法,他一定会挺身而出的;而富小莲果然不负重望。一句普普通通的“佟四爷您手下留情吧”,流露出一种真正的贵族气质来,让人听着就想要服从他,甚至争先恐后地为他效劳。那是在大家族里蕴养过的温润又清贵的非凡气度,立刻把佟四比得渣都不剩。国立老师的演技真是登峰造极,把那种微妙的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这里提一个小瑕疵,张博老师把“噶尔丹”的噶念错了,应为嘎音,藏语Galdan)。

  七年时光一晃而过,魏青山建起了万盛和,富小莲支起了小棚子。贵宝儿和魏青山的矛盾也日益凸显,全靠富小莲打着圆场从中斡旋。不过从我私心里来看,贵宝儿固然“只是”爱吹个牛,可魏青山说的也不无道理。富小莲说,“没用的话一句也别说”,这句话其实已经看出了他的偏向,他与魏青山理念的分歧。但他依旧说着“买卖人有什么不好的”,在贵宝儿面前讲着魏青山的好话,鼓励贵宝儿追求自己的梦想。他在努力周全这一段兄弟感情,不想让它散喽。

  (此处有两段女主角戏,按下不表。不过其中小莲之重义,贵宝儿之重情,青山之重利,昭显得淋漓尽致。国立老师一个“我记下了”的小动作,王刚老师三次停步的微微回头,细品味起来都十足十的妙。)

  可魏青山怎么想呢?“早晚得散了”。他不信情谊,只信利益,就连洪姨太李佩兰要走了,他第一反应都是“我这买卖还怎么开”,真是“无情无义”的一个活例子。

  但我想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情分?情分不能把产业拘着喽!”这句话简直太让我心折,我真是爱死了他这无情无义的样儿!(bushi)王刚老师实在是,演什么反面角色都让人恨不起来,只觉得又爱又心疼哈哈哈哈哈x

  

  佟四的登场,让人心酸又感慨时势变迁。以前那么要脸面的一个人,也受了魏青山的嗟来之食了。这个正末的角色贯穿了全剧,他的身上,就映射出了大清、民国到天朝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没有铲不平的事儿的佟四爷,如今也铲不动事了,刘三儿到底还是要给魏青山过契约。刘三儿提及人不全,说贵宝儿没来不能签,魏青山一句随意的“早晚给他清喽”,捅了桌子底下贵宝儿的马蜂窝。几句话话赶话说到份儿上,贵宝儿开始揭魏青山的老底,又往香案上一赖撕衣“晒龙”,尽显个犯浑的本色(这里该有个满堂彩,许是因为之前的气氛太过紧张压抑,竟然迟了几秒才鼓起掌来,算一点小小的遗憾,不过王刚老师现冒了一句“瞧你这一身腱子肉”,配合着铁林老师的体格还是引得哄堂大笑)。魏青山也是真恼了,可他从不跟贵宝儿那样急赤白脸,只沉沉一句“就着这香案,散伙!”便足可见他的怒气。伴着贵宝儿的“散伙”叫声,后台鼓声一擂,令人心中一揪,可还没来得及由着富小莲再周旋一次,万盛和便被壬子兵变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几百家摊位是一家没留。

  “万盛和没啦!”

  可魏青山他认。他不看眼前,“烧就烧了,地还在,大不了从头再来”“要想出人头地,天塌下来,别人躺下了,你得站着”。那话里的硬气令人几欲落泪,我想起他说的“我魏青山站着是山,倒下还是山”,只想感慨,他从来都没倒下过。

  “这么着,股我算是退了,但你的钱我一分不收,万盛和烧的里头,有我的那一份儿!”富小莲的话掷地有声。我想他一个温文了一辈子的人,绝少有这样豪放的时候——但仔细一想,可不吗,他一直是个内敛却从不惜豪迈的人。

  “你怎么就这么个志向啊!”魏青山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他不是瞧不起,是真心的怒其不争。魏青山发狠要让富小莲也退股,是的确觉得生意做大了掣肘不假,可他并不是真的和富小莲断了情谊了,从当年那句“做买卖可不能就这么点儿志向”起,那话里的语重心长仍旧是没变。

  万盛和没了,兄弟散伙了。万盛和有重来的一日,有更红火的一日,魏青山他心气儿不乱,万盛和就不倒——可兄弟情谊呢?再也回不来了。

  

  万盛和又起来了,卖的是全王府井最好的绸缎、奢侈品,而富小莲的百小堂卖的是针头线脑小机巧,“百小”者是也。两边互不干涉,日子倒也平常。“人活着,不让人高看一眼,那还活个什么劲呢?”魏青山的理念就像太极图的阳极,而富小莲呢,“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就像太极图的阴极。它们固然截然相反,可有阴有阳,社会才能安定地往前运转。就像富小莲说的:“四万万同胞都想着拔尖儿,那出门儿不扎得慌啊?”

  可总有不平常的事儿来打破这种互不干涉。贵宝儿走穴去了,给他大哥留下一个怀了孕的兄弟媳妇。富小莲规矩了一辈子的人,被这事儿逼得不得不坏了规矩,收容了秀儿。可这时候要当会长了的魏青山偏偏看见了秀儿,那段隐秘的故事合着日益加大的身份差异,让魏青山下了一个狠辣的决心。他其实并非一开始就这样恶毒,他也劝了,仍是语重心长地劝了,想让富小莲撵走秀儿,可富小莲自然有自己的坚持。于是最后一点兄弟情分也没了。

  “行!富小莲!你要这么说的话,早晚我给你来点儿实的!”“哈哈哈哈哈……魏青山,我这人看着胆儿小,今儿我就回你一句硬气的话!我等着你。”

  魏青山他分明还记得他们在一个井台儿上喝过凉水的事,但他还是对佟四交代了阴毒的指使,逼得富小莲不得不让步。国立老师颤着声音对佟四说“你去跟魏青山说”的时候,仿佛有把钝刀子在我心口上剌了一下——兄弟不复了。

  秀儿死了。百小堂拆了。万盛和扩建了,又被回来的贵宝儿一颗手榴弹炸了——魏青山失了一双眼睛。

  

  转幕,又是四十年过去了。富小莲的声音明显苍老了,苍老得魏青山都认不出来了。可百小堂还在,他还守着那个小巴巴的单间儿,仍旧给人代写书信。而万盛和呢?为着盖百货大楼,拆了。

  魏青山只说了几句话,富小莲就认出了他。他盯着魏青山看了一会儿,慢慢坐了下去,一动也不动,对着一沓白纸,应着魏青山道,“写了”

  让我再吹一波国立老师的演技,他就算坐在那里不动,也在戏里,让人无法忽视。他身上的那种场仍然在,跟王刚老师对手戏的时候,两个人的场交融了,看着别提多舒服了。

  眼睛舒服,心却不舒服。万盛和,拆了。

  “我不躲着。”他说,他还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可是我没哭,我忍着,我不能哭。……我没得哭,我犯不上哭!”他拄着拐棍跺脚发狠似的说着,然而我已经听得泪流满面。那是万盛和啊,是把生意产业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魏青山的万盛和,是他一辈子的命啊!后来他用手摸索着探到了百小堂的招牌,用一种匪夷所思到近乎荒诞的语气说“万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的时候,满场都在笑,独我一人哭得像个傻子。

  他在戏里,在大雪纷飞中,向他千万里外爱着的女人倾吐内心的脆弱,而我在戏外涕泗横流。

  “就写,春娥我爱!”

  富小莲似笑似哭地和他说:“我是富小莲!”魏青山难以置信道:“富小莲?富老大?!”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富小莲,从来没有真的不认这个大哥。

  (开始洗白我青山)他不是无情无义,他的情和义藏得极深,深得被利益掩盖了全部的光芒。可那并不等于没有,这情义在上头的千钧重负被挪开之后,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彩。

  “加点儿小心啊。”富小莲说。

  “都加点儿小心。”他应。

  

  “天地轮回,这风光和不风光有什么两样儿啊?”富小莲的问题,让人不由得扪心自诘。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最后不过大雪一落,落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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